因为要建水库,舅舅家终于要搬出大山了。
听说当地的年轻人好开心,以为有机会靠近集镇安家,比山里头热闹。加之建水库拆迁催得紧,我们进冲去的时候,有不少的大货车从山里面开出来,装的要么是门窗家具,要么是老房子拆下来的屋领子,好多人家已经开始搬家了,沿途被拆的老房子一幢接一幢,禁不住令人感觉几分无奈,几分苍凉。
这个山村叫白石,当地人习惯叫白石冲。从长平公路拐进来20多华里,沿山蜿蜒而上,越走越狭窄;一条流自山里的小河也越来越细,渐渐变成了在田间山坳折转的清溪;相对低洼平整的坡地散落着几丘形状不规整的稻田和菜地,村民的住宅也稀稀落落地就地势散落在山坡丘田边。
妈妈就是从这里走出去的,那时才十几岁的姑娘。如今撑着拐杖回到这里,一脸的沧桑,情绪却明显很放松,对这里的一景一物一人一事仍然如数家珍,可见对故乡的留恋。
听舅舅和当地人聊天,虽然舍不得离开生养地,也显出对集镇的新家和新生活充满向往。
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,虽然交通不便,但空气没有城里的污浊,井水和山泉不用经过加药净化,种熟了的菜地不用化肥农药,青菜长得油绿;山里的竹木砍伐下来,送到城里加工,或者自己烧成木炭卖钱,也养活一家人生儿育女,代代绵延。
过去山里信息不发达,有线电视都进不来,现在家家户户都在屋顶或山崖高旷处架了锅子,收的台比城里还多,还不用承担有线电视费。山里年轻人大多在城里打工,一到年节都开着车回来,在屋前的坪里支张桌子打牌、嗑瓜子、扯淡、晒太阳,一下子把安静的山坳搞得喧嚣起来,好不自在。
他们没得选择,如果不是这里要兴修水利,谁会想过要搬出这大山呢?山民都很淳朴。舅舅家已经领了安家费,找好了落处,过了这个年根就搬家。
我没在这白石冲常住过,打小只是每年过年过节走一遭,偶尔也住过一两晚。外婆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病逝了,外公连我父亲都没见过,只有两个舅舅都很亲,舅妈也很温厚贤良,待我们非常亲切。那时能通车的山路,只到几里外的山崖边。坐着父亲单位的货车下了车,要走羊肠小道进来。冬天下雪的时候,白茫茫一片,只能凭地势起伏探着路走,来一趟极不容易。
早年还没通电,我们来了,舅妈就多点一盏煤油灯,那已经是很奢侈了。山里多的是柴火,卧房里一炉炭火烧得通红,堂屋里连天烧着挖出来的树根,屋梁上吊下来的通钩上挂着漆黑的茶壶冒着热气,外面冷风飕飕,土屋里热气蒸腾。
偶尔也在夏天来过。赤脚踩在屋里的泥巴地,脚底清凉。推开堂屋后门,后山的灌木枝桠茂盛,山风穿堂,虽然也热,但少了城里水泥地的炙烤和焖蒸,十分清爽。
油菜花开的时候,有人在山里田间放蜂采蜜。土房子的砖缝里,也塞满了一种我们称之为牛屎蜂的东西。小孩子最喜欢拿草梗去捅,或者用泥巴把砖缝堵起来,跟这些牛屎蜂做对取乐。
到了晚上,大人把竹铺搬到坪里,我们洗完澡,仰在上面,对着满天的星,听大人教我们辨识山鸡的声音。夜深了,还不愿回屋里睡。
对面山脚沿坡地种着各种青菜,最多的还是红薯。这些年生态渐好,山里除了小动物外,多年不见的野猪也出现了,经常顺着山坡下来找食,把红薯地拱得稀烂。山里人也懒得去理,倒是城里人一伙伙带着猎枪来捕杀。村里调皮的年轻人就给指着路,有时候野猪没打着,狍子和野兔总逃不过。打猎的一般车上都背着水具,回去的时候总要装满山泉。
山坡有一处泉眼,水质清甜,汨汨滔滔,供着十几户人家喝。别家都要挑水回家,舅舅会摆弄机械,接了好长一根水管,穿过一片洼地到他家的灶房,管口的水一直流向一个大水缸,任泉水满过水缸沿,又浸润到屋角的沟边,让石头上长满了青苔。
不过这里的水不养鱼。听舅舅说,山泉太冷,太清澈,养鱼长不大,村里也没地方挖鱼塘。所以山里的河鲜,都是村民骑着摩托到镇上买回来的。
鱼是不养的,但山里的水特别养人。妈妈年轻时的照片十分漂亮,我几个表妹个个都很水灵。她们书是念得不多,都嫁人生子,操持家务,做生意赚钱,到如今穿着打扮也都大方和时尚,针织缝补都会,待人亲切温润,做的菜也是特别香。
山里晚饭吃得早,这不,才三点多钟,媳妇就在厨房洗菜烧柴。我们坐在坪里扯谈时,已经菜香扑鼻、柴烟弥漫了。
山里最多的是石头。白石冲的石头都是风化石,做不得正材,山民就把它随意垒起来做路基,护坡地。少有人砌围墙。村里就几家姓,好多都是本家。屋子依山而建,除了晚上睡觉,堂屋的门总是敞着。门前坪里,永远随意放着几把自己弯的椅子,方便邻里乡亲串门拉家常。灌木或竹篱笆也是有的,隔出来的是菜园子,为的是不让放养的鸡鸭进去糟蹋。
几乎家家都养鸡鸭。稻子收割的季节,白天放出去在田间地头觅食;傍晚的时候,它们会抻着吃饱了的肚子自己回家,三五成群,各归各家。山里养的鸡鸭,个头都很大,毛色健康,冠红纯正,鸭子的羽翼黑中泛着青绿,在阳光下特别好看。村里太清冷,小孩子把赶鸭子当成游戏,大人们有时候也眯着眼盯着看,闲暇的时间就这样悄悄溜走。
白石冲有两样东西很特别,红薯和腊肉。
山里稻谷产量不高,家里口粮不够,红薯算是主食,砍成大块或者做成干红薯丝和着米饭一起蒸煮,红薯甜,米饭香。过去是米少红薯多,长期以此为食,只为充饥,少有人说好吃。现在稻米可以到市场上买,村里种红薯的少多了,很难吃到红薯饭了;至于红薯片,做的人更少了,已经成了馈赠城里人的佳品。
红薯非我最爱,冲里的腊肉却让我垂涎欲滴。一过立冬,家家户户火炉堂上就挂满了肉,猪肉最多,也有牛肉和鸡鸭,一般可以吃到第二年夏天之前,不会变味儿。
白石冲腊肉好吃。首先这里没有饲料猪,剩饭菜红薯藤青菜叶加谷糠养的猪,肥瘦适中,新鲜的炒来吃就很香,熏腊肉也最合适。
堂屋是没有吊顶的,梁上青瓦可见。冬天烧树根取暖,整天不灭。柴烟裹着火星升腾,到屋梁上时温度降到适中,慢慢把肥膘中的油脂淅沥出来,烟过肉而弥散在屋顶,形成了一个大而开放的烟熏场,不断浸润,不断挥散。二十天个把月后,腊肉即可食用。切成段一煮,瘦肉细密适度,肥肉呈半透明状,扯把大蒜一炒,香鲜可口,入口消融。我已经自命舅舅家的腊肉为白石牌,有很高的口感辨识度,嫩而不脆,肥而不腻,烟味松香,过喉润滑即是也。
娘舅家也是我的故乡,以前来的不是特别多,现在想来已经机会不多了。以后只剩下外公外婆的坟头立在半山,路已经被水库的水淹了,只怕还得坐船进来扫拜。
想来不禁有些伤感。眼前这满园子的青菜、墙角边整齐码放的劈柴、屋檐下无人拾捡的鸭蛋,还有就着太阳在坪里围桌吃饭的场景,都将随着这缕缕炊烟散去,留在我的记忆里。
摄影:吴志昂
编辑:刘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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