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地地道道农民的儿子,吮吸着田野上的露水长大,曾和乡亲们一起,面朝黄土背朝天,在田间劳作不息。如今,我年纪大了,经常久久站立在都市寓所的阳台上,让目光透过黄昏时分苍茫的远空,去寻觅那些曾经接应、扶助过我的父老乡亲,追怀情感园地的旧时光。
对于那时候的农村孩子来说,暑假作业就是到生产队里参加“双抢”。我当年十几岁,干的最多的就是和女社员们一起割早稻,队里每天给我记三分八厘工分。因为母亲是插秧好手,队长总是分配她和男社员一起插秧。这样一来,我就不能在母亲身边干活,得不到她的照料了。
一块大田,二十几个人一字排开,根据工分的高低,确定每人割的株数。面对一望无垠的稻田,妇女队长大声说,割不到头,不歇伙!意思是,割不到田埂尽头,不准休息。
按照庄稼人的说法,割稻有技巧,也有标准姿势,腰弓到什么程度,手中的镰刀挥到什么角度,在稻秆何处下刀,都有讲究,要会使巧劲。在我看来,割稻可能是世界上最苦的活了。下了田,我蹲下身,右手握住镰刀,左手揽着稻子,镰刀贴着地面,端平,使劲一拽,稻秆立刻从底下和根分离。“沙沙沙”,虽没到筋疲力尽,但苦和累已向我袭来。蹲在地上的好处是腰不累,但腿又受不住,而且留下来的稻茬容易扎到自己。只有站起、弯腰、蹲下,不断变换姿势。只见女社员猫着腰,银镰飞舞,一镰一镰向前突进,如流星一般,动作麻利,稻把子齐刷刷地倒下。眨眼间,姑娘、媳妇、婶子们追波逐浪,如云彩般飘移向前去,一下子把我这个“男子汉”孤零零地甩在身后。我窘迫极了,暗暗地恨自己:为什么割得这么慢?头顶的烈日依旧不依不饶地烧灼着大地,汗水垂在发梢、鼻尖,模糊了双眼。我全然顾不上这些,奋力追赶,但还是被无边的稻浪狠狠地围在大田中间。
休息时间到了,相继割到了田头的妇女围坐在田间的树底下,喝茶聊天。累得挥不动镰刀的我,几乎绝望了。我望了一眼大伙,赶紧低头继续割稻。割着割着,忽见有人从我的对面割了过来,只听到镰刀割稻时发出的“嗖嗖”声。不一会儿,我们“接上了头”。原来是根梅娘接应我来了。那时候,她四十多岁,平日话不多,接应我碰头时也没说话。没等我说句感谢,她就默默转身走开了。当时说我喜极而泣,有点夸张,但也差不多。
接应过我的还有金根哥,他是我的邻居。那是在一年盛夏,七八个社员结伴去几十里外的深山里砍豇豆插子。到了山场,大伙便散落在山间“各自为战”。我是第一次进山干这活儿,只要肯出力,砍倒不是难事,只是不会捆扎,那用来捆绑的葛藤,在我的手中怎么也不听使唤。山路又陡又窄,砍下的插子有一人多高,必须用一种叫撑篙的扁担竖起来挑,否则没法通过。太阳偏西了,眼看着同伴都起身下山,我还在那里埋头鼓捣着,却怎么也捆不起来,急得一身汗。金根哥爬上一座山坳,四下张望,发现我还没跟上,连忙放下肩上的担子,回过头来接我,手脚麻利地帮我捆好插子。这一下,我挑起来轻松自如,很快跟上了队伍。留在我记忆里的他,也和根梅娘一样,只有笑容,没有言语。
金根哥作古多年,根梅娘还健在,前不久回去看她,九十四岁的老人,耳不聋眼不花,身子骨还硬朗。不用说,他们都是普通的乡邻,而给我的帮助却是不普通的。在后来的日子里,我得到过许多人的帮助和接应,心中充满庆幸和感激。但我常常想念,当年割稻、砍豇豆插子时,他们接应我的那无声的一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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