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、我想:比天地大的是人心!
是的,他是这样,为了爱,为了内心的信仰,他义无反顾要做这件事,哪怕蚀本也一定要做成,这是他的信仰、爱,驱策他这样去做,他做到了,他释然了,他快乐了,因为他了却了一桩心愿。每一个怀揣理想的人大约都是这样,只为实现梦想不计得失。
20世纪八九十年代,因为生产形式正在更替,各种社会现象光怪陆离,其中拐卖妇女儿童,居然成了一门生意,甚至愈演愈烈。新闻跟踪,法治报道一时热烘。导演郭凯敏接到一个有关拐卖妇女儿童的剧本,虽然他知道在新闻的冲击下,电影表现会受到观看影响,但他没有犹豫,当下决定努力去拍它。正值文艺复兴时期,文学、影视,各种流派蓬勃而出,业界人士都在处心积虑寻找新视点,如何把电影艺术搞出新花样,追求虚幻效果,故事平面化,人物怪诞化,视角力求刺激,提出身体比头脑真实,等等。一切都在打碎,一切都在颠覆,其中审丑成了热门,市场居然火爆跟进,一切都要与前不一样的才叫新思想,新手法,新就是能力,新才惹眼球。人们变着法儿拥挤在市场上兜售,叫卖,谁占据了市场,谁才是弄潮儿。可是,郭凯敏导演一直坚持贴近现实,直面人生,推进电影的本真元素。
当农业文明破碎了,上帝隐退了。穷疯了的人,钱成了改变一切的目标。千年来固定的伦理道德,也如一块块塌天石,砸碎了一个个家庭,人情在流失,人心被伤害,人性在堕落,人的尊严受到破坏。他的艺术信仰,是维护人的尊严,传递美,表达善,呼唤爱,鞭挞丑恶。他是个既有前卫思想,也有传统人格的人。当他义无反顾告别了铁饭碗,独自闯海南,都以为他是下海捞钱去了。他默不作声,扛起一切揣度,要去实现自己的理想。他不属于虚无的理想主义者,而是付诸实践的理想主义者。演员是被选用者,虽然个人也有选择权,但也只能完成一个角色的任务,他的意志是电影主题的全部选择权,从而实现他的独立思考,独立主宰权,以此更能接近他的艺术信仰。
《天伦》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接拍的。当时一家烟草公司说好要投资200万,结果开拍了,全部人马拉过来,投资方食言了。这种塌天困境,对于导演来说当如何面对?对很多人来说,只能是撤了,这风险谁敢承担?可对他而言,并不是说这个题材有多惊世骇俗让他放不下,让他考虑更多的是人文情怀。这是一个重大的社会问题,成人没有信任感,妇女儿童没有安全感,人类将走向何方?投资方食言,他决定自己出资也要拍成。
他的意念仿佛是写给上苍的一份请愿书,他咬紧牙关,白天拍戏,晚上拉投资,已是筋疲力尽了,上苍仿佛接到了他的请愿,在种种困境之下,若干援助方伸出手来救急。
据《人民公安报》《东方家庭》报,报道:“当时寻亲需要大量的工作经费,为此,郭凯敏在《天伦》开机仪式上捐款2万元,编剧王仲刚捐款5千元。郑州市粮食局,郑州晚报和一些个体户见此情景,也纷纷解囊相助,一名叫王阳的小学生双手捧着存钱罐交给办案干警。”
郭凯敏含泪开机,人心都是肉长的,不能低估民众的思想境界,毕竟生存的安全关乎千家万户,谁愿意错失天伦之乐?郭凯敏仗义疏财,破釜沉舟的决心,感动了很多人。由此,我觉得他是一个真正自信的人,他不是盲目,是他自己坚定的立场,敢于承担一切后果,因为他怀揣着深切的人文情结,他看到蓬勃背后的乱象,浮华背后的失却。所以,《天伦》在艰难中行进。
导演郭凯敏(左)与编剧王仲刚(右)
二、我想:比星光明亮的是灼照人心
世界上没有纯粹的艺术,它必定是社会背景下的产物,同时也装载着使命力量。
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世界,在杂乱的人群中,接二连三丢孩子。在僻静的巷道里,一个孩子出现,就被人领走再无踪迹。火车站一个母亲喝一杯车友送来的饮料就睡过去了,孩子被人抱走她也不知道。混迹在人群里的是一张憨厚,朴质的笑脸,丝毫没有骗人的感觉。孩子丢了,母亲也不觉得是那张憨厚的笑脸玩出的伎俩。这是现实中的“拐骗”方式。可我却想到这是社会的另一种变异,在真诚的面具下做着骗人的勾当,这是各阶层的一种普遍现象,人与人之间真诚已是一个最有效的幌子,运作起来比混合运算得出的答案还要准确。这多可怕?或许善于纪实手法的郭凯敏,那时候就看穿了幌子背后的诡谲,才展现这样的镜头语言?选择了一个非常憨厚的扮演者,做着不符合外像的勾当。这种人物设计打破了过去戏剧脸谱化的模式,让我品出了别样的感觉。也许先知的他,正是暗示了一种人文的变异现象。这就有了诗人的语言和预言家的特征。那么,坚持本真就能揭示出所谓的技巧不一定能揭示出来的本质。如此看来,他的电影艺术研究的是人,要阐述的也是人,人的丑恶,人的美好,他了然于心,于是他称颂人性,也鞭挞人性。他永远无休止地在人当中寻求真谛。
这个“拐童”高手,不仅长相憨厚,说话也实在。回到家中连熟悉他的老母亲也能被他蒙骗。他把“拐童”的钱交给母亲,那孝顺的样子也确是真诚,以致善良的母亲认为自己的孩子最有出息。这种“孝顺”的伤害,埋下了深刻的一笔。伦理道德的深层变异,是剧中的曲笔。《天伦》一直让人滴出心泪,一切都在变,而且是一种根性的更变,文化的沦陷。被丢失孩子的家庭,好好的一个教师疯了,离开讲台四处卖唱找孩子。这也暗示着天伦被毁,斯文扫地,当父亲不能保护孩子,孩子不能依靠父亲成长,血缘文化遭到破坏,人就会变质、变态。世界正在疯狂……这个情节让我黯然神伤。
公安机关破获这起重案,罪犯绳之以法,在铁窗里开始想娘。他把别人的孩子拐卖了,他自己也在娘心里丢失了。娘装着赃钱来到铁窗前,把所收到的钱物还给他,满含眼泪告诉他,我没你这儿子,你爹他也没你这样的儿……这话含泪带血。铁窗内的罪人,让无数家庭破碎,他自己也成了“孤儿”。这种深层的潜台词,读出来令人心碎。导演的心思是细腻而深刻的。母子相见一戏,展示了两代人的思维定式产生错愕,固有的家庭伦理纽带正在发生变化。中国是以氏族传承文化的一个国度,父母儿女不是血缘断裂,而是文化断裂,这是这部戏传递来的重大思考。破坏天伦何其万恶?而这一切根源在哪儿?这是我看这部剧的叩问。
电影《天伦》开机
三、 我想:比大地深厚的是关爱人心
《天伦》1995年出品,时至2023年已有28年时光,重新观看,它给了我太多的思考,不是我有多么深刻,而是现实的疮痍在眼前,也许比当时观看,累积了更多的感慨,更多的伤感,更多的心碎。这就是郭凯敏先生貌似守旧的电影手法,延伸出来的前瞻性。而今社会上,为了钱什么伤天害理的生意都可以做。有姿色的女子卖淫,无本钱有心机的男子卖人。权势富豪阶层泡的是二奶三奶,下层人是地下卖笑,夫不夫,妻不妻,父母子女因为家产反目成仇,农村老人,子女外出打工无人赡养。最深厚的文化在乡村,如今多半已是空巢、文化的断裂,人与人之间已失去信任,人的尊严已经沦陷……
因而,我认为这不是简单的拐卖儿童的纪实作品,它蕴藏着制作者深切的忧患意识。他不为业绩,只为一声呐喊。对于个体来说,20世纪九十年200万会是什么概念?但是,郭凯敏导演一腔孤勇要去承担风险,擎起一根警示棒,发出正义之声!我以为他是这个时代的唐•吉诃德,为着自己的理想,内心燃着不灭的火焰,面对困境永不妥协,是那种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勇士风范。
看完《天伦》之后我问他,艺术能改变什么?
他说:“艺术改变不了什么,但我只想做我该做的事。艺术不是改变世界,但可以灼照人心。《天伦》最大的价值,片头片尾是大案破获之后找回的孩子,有的太小不知道自己的家,通过展示,有几个孩子被父母认出,领回家中,引起社会各界的强烈反响,当时各种媒体都在报道。这虽然是一部电影,但,完成了一次寻亲活动。《天伦》并没有赚了多少钱,可总算做了一件该做的事,我没有遗憾。”
哦,我突然意识到,有的人就是要活出自己想要的那种人,这是一种有灵魂尊严的人。
他说“赚不回钱来,艺术理念没有丢”。
是的,这个我理解。人活着总有一种坚守,有坚守才能活出人的高贵。我对这个电影人肃然起敬!他不是摆花架子,玩艺术的那种戏油子。不是灵魂小,架子大的那种名人样子,他骨子里有一种知识分子的忧患意识,他的忧患是内在的,深沉的,不言语的,只管默默去做,误解和曲解都是甘泉,他不解释。这让我看到一个精神强大的人,必定是在艰难困境中修炼出来的。看来,再肮脏的世界也有圣洁,再猥琐的人群里也有勇士。原来真正的艺术信仰,不是执着地追寻辉煌的业绩以显己荣,其终极目标是关爱人心!艺术家不仅仅是成为技巧的高手,最主要是内容的实在,其内容含的金量在胸怀与境界。这是郭凯敏先生给予我的重要启示!
《天伦》的精神内涵与社会性延展是强大而长久的。但视角和横切面,编剧没有设计好。我个人认为,探索人性的美丑是一个过程,一种跟踪式样。如果横切面从罪犯曲为民家庭困境开始,追踪曲为民的行为,去寻找人性变异的成因,人物就不会非白即黑,人物心理的情节转场会更合理,推进剧情更能充分展现人性、人心、人情的饱满性。作品最怕事件发展的干燥性,无论事件多么热闹,人物成了事件发展的标点符号,作品就缺少感性认识。一家之言,仅供参考。
2023年2月15日 净心斋
本文作者陈亚珍
本文作者简介:
陈亚珍,女,山西昔阳人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山西省女作家协会副主席,国家二级编剧,原《乡土文学》副主编。主要作品著有长篇小说:《碎片儿》《神灯》《十七条皱纹》《羊哭了,猪笑了,蚂蚁病了》《风语》。长篇纪实文学《陈荣桂与陈永贵》《谁在守约》《孤独的回响》。散文集《玫瑰:撒下一地殷红》《坐在时光的角落里》。电视剧:《苦情》《路情》《唢呐魂》《地委书记》《土岭纪事》等。作品曾获“赵树理文学奖”“北方地区优秀图书奖”“全国音乐剧灵芝奖”“华北地区电视剧三等奖”“山西省电视剧一等奖”。《小说选刊》全国短篇小说征文一等奖,《羊哭了,猪笑了,蚂蚁病了》获2012年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长篇小说第四名。
编辑:刘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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